这则小品就是“乐广善以约言厌人心”的生动表现。
一天,客人问乐广“旨不至”是什么意思,乐广没有冗长琐碎地分析文辞字句,如什么叫“旨”,什么算“至”,为什么“旨不至”,如此等等,只用麈尾敲击了一下几案说:“至不?”用现在白话来说就是“到了吗”?“至”字面上就是“到”的意思。客人眼见麈尾敲到了桌子,自然就爽快地回答说“至”——“到了”。乐广于是又从几案上举起麈尾说:“若‘至’者,那得去?”如果到了止境还怎么向前发展呢?这下客人才领悟了“旨不至”,对乐广也佩服得五体投地。乐广平时谈话也像这样“辞约而旨达”。
“旨不至”三字,不难认却很难懂。这三字来于《庄子·天下》篇:“指不至,至不绝。”这两句并非庄子自己的话,是他作为谬论来复述惠施的论点。“指不至”的内涵迄无定论,“指”或理解为“指认”,或理解为“指称”,我倾向于后一种理解。作为对事物的指称,“指”就是“旨”——事物的概念,“指不至”也就是“旨不至”。它的意思是说任何一个事物的名称或概念,都只能不断穷尽而又永远不能穷尽该事物的本质,“不能穷尽”就是“旨不至”,“不断穷尽”就是“至不绝”。《列子·仲尼》篇中公孙龙弟子也说“有指不至,有物不穷”,意思与“指不至,至不绝”相近。这两句是探讨“名”与“实”的关系,也是现代结构主义所谓“能指”与“所指”的关系,即一个事物的概念与它所指事物的关系。对逻辑思辨有兴趣的朋友,不妨进一步读读《公孙龙子》中的《指物论》,弄明白“物莫非指而指非指”这种绕口令似的逻辑命题。要是再这样啰里啰唆地解释下去,我就是在和大家说绕口令了。
乐广可不像我那么笨,绕来绕去地用语言解释语言,他将极其抽象的逻辑命题,化为极其形象的行为动作。把麈尾敲击一下桌面,是“至”还是“不至”呢?它既“至”而又不全“至”——如果完全“不至”,怎么可能敲到桌面?如果完全已“至”,又怎么再向前发展?
乐广虽不是禅宗大德高僧,他谈风却酷似禅宗大德高僧。如《云门文偃禅师语录》中有一段师徒的对话:人问“如何是佛法大意”?师答“春来草自青”。表面上看,这一问一答真叫人摸不着头脑,但这是文偃对“佛法”最有诗意的阐释。乐广“直以麈尾柄确几”的神态真潇洒极了,说者既以物释理,听者能观物而会理,前者不时暗藏机锋,听者时时须有慧心,这是智者之间智慧的碰撞,是他们之间心灵的沟通,也是我们读者的精神盛宴。